3kg

那又怎样呢有谁可以代替我活下去吗

[乐平]Swan Song

*乐队pa,有很多处理得非常悬浮的地方,主要是为了爽

剧情走向基本是基于我觉得电竞是武无第二但搞乐队是文无第一、重要的东西不一样这种认知,通篇都是基于此的私人理解



张佳乐唱出第一句的时候,孙哲平就从台下的反应里知道他们做到了。他在鼓点的间歇偷瞄张佳乐,舞台中央对方站得很直,甚至有点僵硬,但也露出了同样因为预知胜利而得意的脸。

最初根本没有人看好他们的乐队——“没有人看好”也已经是太过客气的说法,他们的乐队是那种典型的爱好者草台班子,晚上在大学城后面的酒吧街走三分钟就能撞到十个,根本没有人正经看一眼。乐队里每个成员都是其他成员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经各路朋友的朋友介绍,七转八回地凑到了一起。前一任主唱北漂几年四处换酒吧驻唱,键盘手是陆续加入过几个乐队没能鼓捣出作品的滴滴司机,贝斯手是马上就三十岁的已婚文员,乐队组建之初,贝斯手读大学的表弟偶尔来凑热闹,公允地说,这个表弟能将吉他弄响,但很难公允地说他会弹。被拉来当鼓手的孙哲平是能将吉他弄响的表弟在同校社团认识的金融系大二学生,有和这个表弟在社团一起写歌的交情,只在小学时学过几年架子鼓,去年上了大学才有闲继续练。现在弹吉他兼主唱的张佳乐最不一样,他是附近音乐学院学小提琴的,那所学校在一众艺术类院校里以入学考试难度高闻名全国,以地下摇滚的通用标准来看,未免学院派得格格不入了些。

在这一点上,学院派的人们也有同感——用张佳乐的老师得知他在干什么时的原话说,你正经科班,前途无量,每天和一些自称在搞乐队的社会闲散人士鬼混在一起,这不是自毁前程是什么?

自毁前程的张佳乐谦逊地点头离开办公室,对老师的指教不以为意。在专业课下课晚的日子里,他径直提着琴盒坐十二站地铁,前赴租在四环外的工作室,放下琴盒取下放在墙边的吉他,风雨无阻地和社会闲散人士们鬼混在一起搞乐队。

有次社会闲散人士们起哄,说乐哥,小提琴都带过来了,不给我们露一手说不过去吧,乐哥来拉一段。张佳乐也没客气,他笑矜矜拿出琴弓空挥几下,最终没碰小提琴,却让琴弓落到一旁他的吉他上。

众目睽睽之下,张佳乐半托举着吉他,按着小提琴琴弓在吉他上胡来地拉了快半分钟化蝶。孙哲平看得眼睛发直,他凑上前,看张佳乐闲放在一边的小提琴。张佳乐骤然停下演奏,手疾眼快喝住了他。

“可不许乱摸啊!”

他用春节时长辈目击熊孩子要推花瓶时那种和蔼又焦虑的恳切语气开口,像是很怕孙哲平要胡来拿吉他拨片往他的小提琴上招呼。

“这琴大十几万呢,死贵!”

 

但他们胡来的草台班子乐队做到了。最初先是小酒吧唱了几次,然后去了本地更有名的夜场,不久在地下livehouse开过几次专场,又受邀去了拼盘小音乐节——然后就是现在了。孙哲平一向觉得什么成功都是他应得的,从小到大每每自信得让旁人又气又笑,只在搞乐队这件事上,直到在音乐节候场那天下午,他还隐约感到某种不真实的眩晕。

我们就这么上去啦?他暗想。

 

在那一年的最初,他们的乐队已经有了几首颇受好评得到传唱的作品,令乐队在爱好者圈内小有声望。那几首歌无疑成为了他们在音乐节登台的入场券,受邀之初有人提议不然就从那几首歌里选一首表演,粉丝喜欢受众广泛,安全保险,唱过事业就肯定更上一层楼。

张佳乐和孙哲平同时拍板否决,两人激愤得几乎要跳到桌子上。过去半年里,他们一直在打磨同一首歌,两个人难得强硬独断地操办,乐队里其他人在这首歌上毫无插嘴的余地。甚至两个人之间也争吵不休,每个小节都反复修正又打回无数次,他们乐此不疲。那是首初具雏形的激烈的歌,但他们总是嫌弃它还不够尖锐不够愤怒。张佳乐从早到晚在混音室里试他不擅长的噪音很重的硬核嗓,孙哲平每天都试着给他的鼓solo塞更浮夸的加花。

他们从未考虑过暂缓这首歌的进程。从写出第一个小节开始,两个人就像是蒙受了某种天启,认定将它完成是当下唯一重要的事,或者生命里唯一重要的事。他们感到当下的灵感是机不可失的神明附体,一旦错过这个窗口,同样的热情就永远不会再度降临,为此不眠不休埋头在推敲歌词与编制混音之中。事后想来,那显然是种颇为不吉利的激情。

直到音乐节将近,他们的曲子也只敲定一小半。这并不算大问题,一个下午他们推开门,孙哲平踩着椅子拎着电脑播放他们刚刚录制好的试唱,向所有人宣布他们就要去音乐节唱当下这版demo,张佳乐气势汹汹抱着琴站在旁边,看起来准备好了用吉他殴打每一个胆敢提出反对意见的人。

没有人敢反对,听过demo也没有人觉得应该反对。他们半成品的演出毫无疑问地大放异彩。

 

那次成功微小地加快了一切进程。音乐节过去三个月后,他们终于敲定了作品的后半、最终确定了编曲。在同一周,孙哲平的手伤复发。去年第一次出现征兆时他一边去医院打封闭,一边戏谑地将它称作“写毕业论文的副作用,等把学术垃圾交上去就好了”。乐队成员们将信将疑,还是选择了相信,但疾病终究不是可以顺应人们瞒天过海心愿的东西。那次激烈的发作中孙哲平接连几周陷入了几乎难以维持日常生活的程度,遑论继续演奏任何乐器。

两个月后孙哲平出院,在医生的严词警告下退出了乐队。他的退出太过仓促黯淡,令孙哲平无暇顾及很多东西,以至于半年后才得知他们的乐队在他退出后不久就经由张佳乐拍板,直接以同样仓促的方式宣告解散。

他们投入整年心血的伟大作品的正式版本一次也没有演出过。

 

乐队解散固然意外,但张佳乐身上始终有那种突如其来阴晴不定的部分,孙哲平很早就切身体会过。在一起搞乐队的那群人还需要靠无谓的聚餐和多余的场面话搭建关系的最初阶段,有人在大家聚众吃晚饭外卖时拿起手机给其他人念刚看到的段子。

“我的吉他老师是一个热血傻逼,天天跟我说搞摇滚的一定要在二十七岁前自杀,后来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活得好好的。”

在叠了三层的发泡饭盒的折叠餐桌对面,那人兴致颇高地读,“他说自己的灵魂已经完了,热血和少年心气一起死了,一问才知道他考上了公务员。”

自房间各处响起几声干笑。孙哲平没觉得这故事有什么意思,因为不熟,他也和大家一起肃穆地笑了几声。

他转过头,不无震惊地发现身旁张佳乐此时抬起手捂住眼睛,正对刚才的傻逼段子抹眼泪。对方注意到了孙哲平的视线,抬起头坦荡地与他四目相交,随后不以为意继续抹眼泪。

“我也这么想。”张佳乐直直看着孙哲平愤愤地说。

孙哲平感受到无从述说的震动。那时他们搞乐队的资历浅,尚还能维持白天活动夜间睡眠的人类作息,晚上七点是一天中最百无聊赖的时间,其他人坐在椅子上或地上专注地看手机吃饭,没有第三个人注意到他们的异状。孙哲平尚没从那种震动里走出来,他朝张佳乐使劲点头。

工作室各个角落里,人们又不合时宜地挤出几声零散的干笑,他们当张佳乐的话是没什么意思的捧场,只为了将此前的段子延长。

 

很多年后,孙哲平还在想张佳乐的那句“我也这么想”。那时张佳乐实际上是想说什么?是也想搞摇滚的该在二十七岁前自杀,还是也想考公务员和死了差不多,又或者也想去考公务员?至于他自己,当时又是在认同什么?如今他很快就要二十七岁,摇滚生涯早就彻底完蛋了,在接受自己完蛋了的第二年,他听从家人建议重拾本行去读了一年制硕士,以此装点简历掩盖毕业后搞摇滚那年的空窗,最后顺利回北京入职当审计,从此可以度过顺遂的平静生活。

切断了孙哲平人生可能性的手伤,如今颇为讽刺地成为了他与过去生活的唯一联系:秋冬之交,他的旧疾会准时发作。每年总有两三周,他会下午请假去打封闭,几小时后缠着绷带护腕继续回公司加班。那段时间总刚好是年审的忙季,每每有同事颇为敬畏地从他工位路过又折返。

“你这是加班加成这样?”同事看孙哲平的手。

这是天大的误会了,孙哲平否认到:“不是,前几年搞乐队留下的老毛病。”

他毫无掩饰,但孙哲平一贯有被问到不重要但棘手的问题时干脆胡诌八扯以示不感兴趣的习惯,同事听到回答时,总带着不信任的神情扫过他全身。

“真有你的。”对方最终开口,将孙哲平的话当作加班时活跃气氛的玩笑,“我去和senior说少派点活。”

 

孙哲平就职的公司有那种外资企业的常见的虚张声势,在年末这天租用了市中心的宴会厅开办冷餐会年会,派发的烫金邀请函里甚至规定了dress code。孙哲平看了觉得无趣得很,心中脸上都大翻白眼,但作为一介地位低微的新员工,还是老实地穿着西装打领带出席。他到场后,发现像是为了强化彻头彻尾的无趣氛围一样,会场内的屏幕甚至在转播某场首都管弦乐团的跨年音乐会,下方的滚动字幕解说里写这是国内最优秀的乐团之一。

如今孙哲平比他二十二岁时更不熟悉管弦乐的事,也不熟悉年会现场的大部分人。他敷衍地和看得到的熟人寒暄几句就坐到会场边缘的椅子上,皱眉专注整理上衣,好像将衬衫领口从外套下抽出来又塞回去是他一生中最需要做好的事情。他解开袖扣又系回去,想起十九岁的张佳乐,对方如果见到此时的自己,也许还会一言不发地对他抹眼泪,开口规劝他时日无多,如今该抓紧时间尽快自杀,或许还来得及作为搞摇滚的去死。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令孙哲平感到慰藉,他觉得自己又在想念十九岁的张佳乐了。

 

他转过头,看到了二十六岁的张佳乐。

 

在会场墙边垂悬的屏幕中的音乐会转播里,二十六岁的张佳乐骤然现身。张佳乐穿着燕尾服站在离指挥很近的地方,现在还留着长头发,但是刘海一丝不苟地分成中分梳到后面,规矩地汇入后面的长发打成低马尾,鬓角没有一缕碎发,额头光洁得可以立刻拖去拍证件照,但可惜化了妆。孙哲平不禁笑了一下。

他继续看,张佳乐开始演奏一段独奏。镜头即刻从各个机位扫过他,不遗余力地拍摄他按压琴弦的手或是垂下的眼睛。他持弓的手法里有种无法言传的深情,孙哲平在张佳乐弹吉他的时候也见过这样的深情,在他问张佳乐为什么来搞乐队,张佳乐回答“因为你有意思”的时候也见过这样的深情,张佳乐总是很深情,他连看到夜宵外卖时都很深情。

为此他在搞乐队的那几年里,一直以为张佳乐看向他时的那种深情并不说明他是特别的人。直到他手伤退出乐队的半年后,听闻张佳乐直接解散了乐队。孙哲平大惊,去看乐队解散前后的讨论,看到有人问张佳乐为什么不考虑另寻新的鼓手,明明乐队好不容易到了急剧上升期,张佳乐给的回答很简略。

“没有意义了。”

张佳乐没再组建或加入新的乐队,至此消失在摇滚乐爱好者的视线中。没有人来得及过问他为什么,但想必答复也是差不多的一句“没有意义了”。

 

孙哲平继续盯着屏幕看,他今天才知道张佳乐如今也和他同样在北京。他不怎么懂交响乐,但凭着直觉灵光乍现地想到以镜头的数量和分量,张佳乐大概真的成为了乐团里很重要的人。同事凑到他身边。

“我说你。”对方犹疑地开口,似乎很难相信真的有人会在公司年会上看音乐会转播看得笑出来。“乐什么呢?”

“在想前几年一起搞乐队的朋友过得很好,很为他高兴。”孙哲平率直地说。

对方不加掩饰地笑了几声。

“什么呀!”他说,“又在胡扯,你真是的。”

 

那天夜里孙哲平鬼使神差地登录视频网站,搜索了他们最后一次参加的音乐节,过去几年里他一直回避做这件事。他试着搜了乐队的名字和歌曲的名字,但他们的乐队最终没来得及扬名立万,因而没有人为那三分钟的演出做专门的剪辑。最后孙哲平打开那场音乐节的完整录像,点击数不算多,评论区里浮在最上面一条留言是“有人知道四十七分二十秒开始的那个乐队叫什么、唱的是什么吗?感觉很厉害,我和同学下次文化节想cover一下。”

留言第一次发布是在七个月前。过去的半年里,此人每隔一两周就自己回复dd,最后一次回复是上周三,楼中楼叠了几十条飘在上面,始终没人给他答案。孙哲平于心不忍,拖动进度条到评论指向的地方,赫然看到张佳乐走到台边,摆出一张很装酷的脸,对着镜头开始扎头发,他全然不记得张佳乐当年在舞台上还特地做了这件事,如今想来,对此全无印象大概是因为紧张。

孙哲平看着张佳乐把头发梳起来,保持那种很装酷的脸站到舞台中央,低着头开始弹吉他。镜头又给到他自己,孙哲平不无意外地发现录像里自己也挂着一张装酷的臭脸,两个人年轻得令人生气。录像里他开始敲鼓,刚上来就用很过激的力度。孙哲平又看了半分钟,想象陌生的、像他们一样年轻的大学生摆出相似的臭脸,在陌生的春天里唱他们的歌。随后他按下暂停,给留言的人发了条私信。

“你好,你问的那首歌没正式发表过,但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我刚好有完整的谱子。还需要的话,我可以发给你。”

孙哲平也说不清楚自己发消息时在想什么,但鉴于他一生中已经做过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如今并不多这一桩。对方回复意外得快,内容也足以令孙哲平震惊。

“谢谢你。”留言者颇有礼貌地回复,“上周末另一个人也联系我,给我发来完整的谱子,现在我们已经在排练了,就不麻烦你了。”

 

孙哲平愣在当场。世间有那首没公开发表过的歌的完整曲谱的人不多,少到除了他就只有另一个。等意识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摸出手机,时隔数年在给另一个人打电话。

为什么?在电话等待接通时他茫然地想,他有太多不知如何开口也不必发问的问题了。

另一个人的电话不太意外地没有打通。孙哲平坐回去,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感到失落。他继续翻看他们当年的曲谱,里面炫技的变调和歌词时隔数年还令他感到得意。他往后翻,回想如何敲出枪声一样密集的鼓点,我们真是疯了才写得出这种东西。

看到乐谱后半时,他的电话响了。孙哲平接起来,电话那端另一个人语气很平静,他们双双省略了寒暄和自报家门的环节。

 

“刚彩排完,刚才在车上呢。”张佳乐说,“不方便接电话。”

他态度自然得好像孙哲平刚才打电话是找他帮忙把外卖提上楼。“现在没问题了,你开免提。”

说过这句话,张佳乐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很远,想来同样开了免提。孙哲平一头雾水照他的指示做,电话那端隐约有远处的车声,张佳乐现在还在外面,这时间街上应该已经没什么人。这一天北京全市各处都在下雪,他听到张佳乐踩在雪地上反复试探距离的声音,接着是手机被放在某处平台上的声音、张佳乐打开箱子翻找东西的声音。

“能听到吗?”张佳乐遥远地问。

“能。”孙哲平朝话筒喊。

张佳乐没再说话,但孙哲平很快就知道张佳乐要做什么了。在电话的另一边,张佳乐拉响了小提琴。这么大的风雪,你不怕你那大十几万的琴被雪浇坏了?孙哲平错愕地想。

 

他们摇滚乐的谱子用小提琴演奏出来,有种陌生的神圣感,为此最初孙哲平没能辨识出张佳乐在演奏什么。张佳乐一言不发继续往下拉,孙哲平认出他不能更熟悉的旋律,他站起来。张佳乐的技巧十足娴熟,颇值得他白天时的那么多镜头,只偶尔在意外的地方有断音,孙哲平猜是有雪花落到琴弦上引发滑弓。

张佳乐继续向下演奏,到了快进入鼓solo的地方,他放缓速度,将最后一节反复拉了三次,又用力拉出一个不该存在的长音。

琴声像在督促什么,孙哲平自然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他久违地生出第一次正式演出时走过后台的心情,举着手机跑进厨房在水槽前站定,将话筒的音量调整到最大。他环顾四周,规划如何让瓷质碟子、木汤碗、铁质煮锅代替他的镲和鼓,最后孙哲平抓起筷子敲击不锈钢餐盘,敲下了鼓手伴奏的第一个鼓点。

他不确定张佳乐能听清楚多少,但因为电话那边稳定地有乐声传来,他就也只是继续按照记忆中的鼓谱敲下去。演奏到了该踩低音鼓的部分,孙哲平情急之下踢了一脚橱柜作为代替。木制柜门发出一声闷响,音色不佳,但令他的脚趾很痛。他没忍住叫了一声,电话那端张佳乐的琴声慢了半拍,与之同时传来对方同样没忍住的笑声。

幸灾乐祸的笑声让孙哲平感到释然,现在他能确信张佳乐那端收声不错,足以将一切听得清楚。于是他继续埋头回他的餐具中,交替奏响锅碗瓢盆,敲每一个他该敲的双手16beat。工作加班频繁内容又令人身心疲惫,孙哲平入职以来就没残留多少做饭的意志,整一年里屡屡靠外卖和泡面过活,这是他搬来这间房子后整柜餐具第一次派上任何用场。

他继续敲,电话那边张佳乐进到了他记忆不那么清晰的旋律。孙哲平愣了半秒,举起筷子用力敲下搪瓷锅。鼓点太过密集他的力度又太过迅猛,几下后锅盖被击出蛛网般的裂纹。我们写这首歌的时候真是疯了,孙哲平想,我们真是疯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演奏这首歌三分钟后的段落。

 

他们的演奏持续了十几分钟,后半程几乎全部是即兴发挥的部分,两个人从来精于此道,懂得该如何延长表演回应听众和自己的不舍。他们依旧配合得很好,直到张佳乐拉响最后的尾音,琴声停了下来。

电话那端只剩下风声和远处的车声。

现在孙哲平又想起从前的事。张佳乐下台前,总朝高处举起吉他,尽量更高一些,直到背带扯得发紧。这举动对人对琴都毫无益处,但很能出风头,后来成为了张佳乐标志性的谢幕动作。孙哲平从来坚信张佳乐如果做得到,一定还会选择拎着指板单手将吉他举过头顶再转三圈。

他确信现在张佳乐也如此,在某处不知名街心公园的大雪里站在无人的街灯下,义无反顾地举起他被风雪打湿的死贵小提琴,肩膀因为疲劳与激动剧烈起伏,像他们最后一次在音乐节演出结束时那样。透过无线电波,张佳乐打乱的呼吸声音自话筒传来,依旧能很重地落在孙哲平耳旁,孙哲平闭上眼睛,想象有雪花落在张佳乐的手机听筒上,又在他的耳骨融化。

他想象雪融化的细碎声音是献给他们的欢呼,现在还是四年前的夏天,他们最为得意的半成品作品收获的反响比想象中还更热烈,以至于才唱过第三个小节所有人就能从台下的声浪中确定,这次演出是不久后必将到来的名扬四海的一场预演。演出结束后他们在四面八方的尖叫里谢幕几次,张佳乐终于舍得放下吉他,热切地伸出手,自背后环住孙哲平同样因为激烈表演尚还起伏不定的胸腔。他站得实在太近了,被汗水打湿的T恤衣袖黏在后背也贴在孙哲平的手臂上,转身时发梢蹭过孙哲平肩膀。在观众一片欢声里他们朝台下走去,走过主舞台时又对视,以为属于他们的最快乐的时刻尚未到来。

 

“你在哪?”孙哲平急切地问。

电话那边张佳乐以沉默作答。他就在北京,在离我很近的某个地方,孙哲平强烈地感到这一点。未知的冲动下他三步两步走去阳台,向外推开理应在整个冬季紧闭的窗户,怀着张佳乐就会在他视线范围内的期冀。

扑面而来的只有年末的风雪。自傍晚开始下的雪如今在地面积了厚厚一层,夜间的小区里没有人影,孙哲平目之所及甚至没有半片新鲜的脚印。

“我去找你?”他继续问。

回应他的只有电话另一端的风雪。孙哲平继续站在窗边,雪花卷进室内,落到他的脸上。一瞬间孙哲平产生某种错乱的幻觉,即如果此时他向窗外纵身一跃,室外的雪会像旧时演唱会现场的乐迷一样接住他,安全地将他托举。

在那种幻觉里他起身出门,漫无目的沿着罕有人烟的街道走,一路举着手机对张佳乐说了所有不必说的话,就像对方是跨年夜里电话挂断就会消失的幻觉。张佳乐始终一言不发地听着,孙哲平的声音落在雪上,融入无人的夜中,消失在道旁的积雪里,他感到雪层是如此温柔,一视同仁地抹去了他们所有的失败与所有赢下的战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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